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阿梨微微愣了片刻，将三妞另一边的辫子扎好，又朝她手里塞了几枚梅子糖，叫她自己去玩，才起身朝香婉点头，“那便回去吧。”</p>
香婉跟在她身后，忍不住道，“主子这般喜欢小姑娘，日后也生个小小姐可好？主子模样这样好，世子爷也生得俊，生得小小姐定然玉雪可爱。”</p>
阿梨只笑了笑，用帕子掩着嘴，轻轻咳嗽了一阵。</p>
她这一咳，香婉便立即住了嘴，眼里藏不住的担忧，想了想，又没说什么了。</p>
阿梨回到她歇的地方，踏进门，便看见李玄坐在圈椅上，正低头小口喝茶，见了她，足足愣了好一会儿，才想起搁下手里的杯盏。</p>
阿梨走过去，抿着唇朝他屈膝，轻声唤他“世子”。</p>
李玄朝她招手，道，“起来，过来坐。”</p>
阿梨便乖乖走过去了，还未坐下，便见李玄忍不住笑了，眼里藏不住的笑意，就那么望着她，半晌才道，“怎么想起这样打扮了？”</p>
顿了顿，又温声道，“这样也很好看。”</p>
阿梨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，她来了别庄后，身边没了李玄要伺候，便不再用那些簪钗镯篦，每日都简简单单扎一个麻花辫，松软的长发就那么松松扎了，垂落在胸前，有时候连扣都不用，随意取段绸布，便那样固定了。</p>
原来李玄说的是这个，阿梨轻轻回他，“我惫懒，世子爷不要笑我。”</p>
李玄止住了笑，颔首，轻轻碰了碰阿梨的发尾，温声道，“不笑你。我看你在别庄，倒比在府里自在些。方才问了大夫，说你的脉象比先前好些了，看来别庄确实养人。”</p>
他想，自己做的决定，果然没错。</p>
日日把阿梨拘在那世安院里，阿梨虽安静温顺，时间久了，也会觉得闷。更何况，再过些日子，府里便更不适合养病了。</p>
李玄没留下过夜的意思，仿佛只是过来看阿梨一眼的，不多时，便起了身，说要回去了。</p>
阿梨起身送他到别庄门口，李玄回头朝她轻轻点了点头，“别送了，回去吧。明日我要出门一趟，过些日子再来看你。”</p>
阿梨闻言，下意识握紧手里的帕子，面上却露出温软规矩的笑容，看不出半点异样，轻轻应他，“那我等世子。”</p>
李玄踩着矮凳要上马，微微弯腰要进马车时，不知心里怎么想的，蓦地侧过头看了眼阿梨。</p>
只短短的一瞬，他看见她安安静静站在别庄门口，面上带着温然的笑意，那双湿润明亮的眼睛，心无旁骛望着他。</p>
她穿着件青色的褙子，下半身是雪白的褶裙，裙摆处一圈云纹，手半拢在袖子里，一圈雪白绒毛底下，隐隐约约露出半截银镯。</p>
只一眼，李玄便觉得阿梨腕上那镯子有些眼熟，马车动了片刻后，在一片安静中，李玄才蓦地想起来，那是自己第一次赏阿梨的镯子。</p>
当时他还不大懂女儿家的玩意，也未曾对阿梨用心，只叫管事做主挑了送去，几日后，他又去阿梨屋里，见到她腕上戴着的细细的素银镯，回头便训斥了那管事一顿，后又遣人送了新的去。</p>
没想到，这镯子，阿梨还留着。李玄心里想，等接阿梨回府的时候，再给她添置些。</p>
日后就是姨娘了，不能叫旁人看轻了去。</p>
这般想这，李玄有些想掀开帘子，再看阿梨一眼的冲动，但到底被规矩束住，克制着自己这莫名的念头。</p>
与此同时，脑子里忽然冒出了句诗。</p>
两情若是久长时，又岂在朝朝暮暮。</p>
思及此，李玄失笑，自己何时也这般腻歪了，真是魔怔了。</p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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目送马车走远，阿梨回到屋里，没叫香婉在屋里伺候，安安静静打开了梳妆台那上了锁的抽屉，翻开几本账簿，取出最下面的一个小木盒。</p>
轻轻打开了那木盒，里面是一叠厚厚的银票、侯夫人给的卖身契和路引，另一侧，则侧卧着一个药瓶。</p>
阿梨取出来，脑海中不由得想起那日侯夫人同她说的话。</p>
那一日，侯夫人将玉瓶递过来，道，“以三郎的性子，除非你死在他面前，否则他一定会彻查。我母家祖上一叔夫曾在云南任过职，曾审过一桩奇案，一农夫上山回来后，莫名病重，而后又莫名死而复生，时人皆惧。后来才查出来，是当地的一种奇药。这药人吃了后，脉象日渐虚弱。你先吃上一月，每日一粒，连御医都未必看得出端倪。等三郎回来，得知你病重，定然会去探你，你再服下那颗红色的，一盏茶内，便会如死人无异，意识全无。待你下葬后，我会叫人救你出来，送你出京。”</p>
阿梨听得微微一怔，在她的设想里，她的死，应该是一场意外。</p>
而不是这样一点点的病重，最后，死在李玄面前。</p>
这样……未免待他太过残忍。</p>
但理智却告诉她，侯夫人说的没错，以李玄的性子和本事，若是意外，绝对会叫他生出疑心。意外总会留下尸首或是蛛丝马迹，以李玄的敏锐，他若是要深究，绝对瞒不过。</p>
唯有眼见为实，才能真正让李玄相信，她死了。</p>
李玄那样的人，只相信自己的眼睛。</p>
阿梨压下心里的不忍，伸手接过了那玉瓶，转身要走时，侯夫人忽的叫了她的名字，然后慢慢道，“药在你手里，用或不用，都由你说了算。你若是有一日后悔了，便将那药丢了。”</p>
阿梨想起自己当时的回答，她轻轻说了句，声音虽轻，心里却坚定无比，“奴婢不后悔。”</p>
阿梨垂下眼，拔开塞子，微微倾倒瓶身，一颗药丸便滚了出来，黑色的，小小的一粒，在油灯下，映射出一点光泽。</p>
阿梨毫无迟疑取起，送进嘴里，服下。</p>
当晚，她便起了低烧。</p>
再过十来日，情况越发严重了，大夫的脸色也越发难看起来，但阿梨自己没觉得多难受，只是头有些晕，说话有些虚弱无力。</p>
香婉送大夫出去，片刻就端着药进来了，眼睛红红的，一看便是哭过了。</p>
阿梨轻轻抬手，替她擦了滚落下来的眼泪，道，“别哭了，眼睛都哭肿了，不好看了。”</p>
她想说，我求过侯夫人了，日后她会放你出府，替你立女户的，到时候和你妹妹好好的。云润也是，云润和谷侍卫很般配，日后生下的孩子，定然也如云润一样可爱善良。</p>
只是，我大抵是看不到了。</p>
别怪我瞒着你们。</p>
但阿梨最后什么都没说，只是轻轻道，“我不是个好主子。”</p>
“日后，你和云润都要好好的，别叫我操心。”</p>
这话就像安排后事，香婉吓得直哭，眼泪不要钱一颗颗往下掉，牢牢揪着阿梨的袖子，哽咽道，“主子别吓我了，您不会有事的。您吃了药，就会好的。”</p>
那药吃了二十七八日，阿梨的精神反倒忽然好了，犹如回光返照一样，她坐起身来，有了点气力，眼神在屋里四处寻觅着。</p>
香婉在一旁小心翼翼问她，“主子要什么？”</p>
阿梨想了想，道，“替我取纸笔来罢。”</p>
香婉立马跑去侧间，去了纸笔来，阿梨沾了点墨，静静想了会儿，想得墨点子都快落到纸上了，才下了笔。</p>
写下第一句，</p>
“世子：</p>
见字如晤……”</p>
阿梨写的慢，虽短短几行字，仍是字斟句酌。</p>
她想尽可能写得委婉些。李玄待她，终归是好的，自己留下只言片语，叫他知道，自己从未怨过他。</p>
“过去两年，世子待我很好。”</p>
“是我福薄，怨不得旁人。世子勿念。”</p>
“珍重。”</p>
“阿梨留。”</p>
阿梨写好后，又温温柔柔吹干了墨迹，小心翼翼收好了。</p>
旁边的香婉，早已哭得双眼通红，泣不成声，撇开头，不忍再看。</p>
与此同时，武安侯府外。</p>
几辆马车刚刚停稳，李玄一袭玄黑鹤麾，下了马车。</p>
片刻，另一辆马车里，一个女子被丫鬟扶着下来，那女子面容清丽，身上有一股沉静的气质。</p>
第30章</p>
往日要一个时辰的路程, 李玄仅仅只用了一半不到的时间，人便已经到了别庄外。</p>
他疾步下马，心里都还觉得荒唐至极, 还在想, 他不过出门一趟，这府里的人把规矩忘得一干二净了, 竟敢拿阿梨的病来同他玩笑，待回去后, 有一个罚一个。</p>
李玄疾步踏进别庄, 就看见章嬷嬷站在里面。</p>
章嬷嬷见了他, 面如土色, 便啪的一声跪下了，结结实实磕了个头。</p>
“世子……”</p>
李玄没理睬她, 径直那样越了过去，心中想着，这府里下人真是乱了, 连章嬷嬷这个老人都忘了规矩了。</p>
这般想着，李玄心中却隐隐焦灼着, 脚下的步子也迈得越发的快。</p>
绕过影壁, 踏上游廊, 那扇熟悉的门已经近在咫尺了。</p>
然后, 蓦地, 从那扇门里, 传出了一阵极其悲切的哭声, 有一个人大声喊着，“主子！主子……您睁眼啊……您别丢下我……”</p>
李玄蓦地停在了那里，仿佛是短短一瞬, 又仿佛过了甚久，他才抬起手，稳稳地、不带一丝颤抖的，推开面前的那扇门。</p>
门缓缓被推开，一股淡淡的血腥味，夹杂在梨花香里，就那么扑面而来。</p>
往日里叫他安心欢喜的味道，此时却沾染了最叫人胆颤的血。</p>
李玄不是没见过血的人，但却是第一次，什么都没看见，没有支离破碎的肢体，没有血淋淋的尸首，什么都没有，却叫他心里谎成这个模样。</p>
他还什么都没看到，隔着那扇朦朦胧胧的屏风，耳边是丫鬟的哭声，很远，又很近。</p>
李玄一步步走过去，短短一段路，他觉得自己走得异常艰难，绕过披风，他见到了阿梨。</p>
他的阿梨，安安静静躺在榻上，身上盖着条石榴红的被褥，面上神情同以往任何时候一样，安静的、温顺的、乖巧的。</p>
甚至，是安心的。</p>
李玄恍惚中觉得，这画面很熟悉，仿佛见过几百次一样，片刻，才缓缓想起来。</p>
的确是熟悉的，过去两年里，每一个寻常的夜里，阿梨都这样安静睡在他的另一侧。</p>
阿梨，只是睡着了吧？</p>
李玄记不起自己是如何一步步走过去，又是如何唤人将哭得撕心裂肺的丫鬟拉走的，只记得自己似乎是说了句话。</p>
“别吵着你主子。”</p>
侍卫丫鬟都出去了，屋子里骤然安静了下来，李玄坐在榻边，觉得这屋里安静得过了头了，他素日里爱清静，如今却只想叫阿梨同他说说话。</p>
说什么都好。</p>
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，什么家长里短的闲话，他都会耐心的听。又或者，朝他笑一笑，唤他一句“世子”。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