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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|.|    第四章群英(六中)

    天色渐渐暗了下來.草原上.几堆篝火孤伶伶地亮起.穿透薄暮照出老远.

    火堆边.耸立着四十几座新起的坟茔.每座坟茔上都压着一块皮革.上面摆着短刀、枪支或者烟壶这类逝者生前最喜欢的东西.尚且活着的马贼们一个个从坟前走过.将酒袋中的酒水洒遍每座坟头.然后逐个直起腰來.仰着脖子大叫:“走好啊.兄弟.走了就别再回來了.这辈子投错了胎.下辈子托生个富贵人家.妻妾成群.牛羊满圈.”

    “走好啊.兄弟.黄泉路上搭个伴儿.到了那边也别装怂.”

    “走好啊.早点喝了孟婆汤.受了半辈子穷.还有什么好舍不下的..”

    “走好啊.下辈子赶上个太平盛世.就一辈子吃喝不愁了.”

    “走好啊.千万别回头啊.”

    …….

    悲凉的声音一遍遍在荒野中回荡.一遍遍将祝福与期盼送给所有已逝者.很少有人流泪.他们宁愿大口的喝酒.既然上马为贼.谁都迟早会有这么一天.祝福别人同时也就是在祝福自己.埋葬别人.其实也就是将自己这辈子对生活的期望一点点埋葬.

    张松龄有些受不了周围的气氛.这让他感觉很压抑.很困惑.尽管在此之前.他已经不知道多少次送别自己的同伴.

    “喝点儿酒吧.”赵天龙将一个皮口袋递过來.低声提议.“喝完了赶紧去眯一会儿.咱们不可能在这里停留太长时间.”

    “嗯.”张松龄接过皮口袋.狠狠地灌了自己两大口.有股炽烈的滋味从嗓子直达胸口.把肚子里的火焰也给勾了起來.跳跃着.再度从心脏涌上脑门.

    他非常想跟人说话.却又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.支撑着他自己努力前行的那些有关国家民族的大道理.这个场合讲出來就显得非常假.而总结白天作战经验教训的话.说出來未必有人爱听.想学着其他马贼那样上前送给逝者几句祝福.平素耳熟能详的悼词又过于苍白无力.正郁闷间.耳畔有低低的马头琴声响了起來.婉转悠长.如泣如诉.

    张松龄悄悄地侧过头去.发现拉琴的是一名和自己年龄差不多大小的年青人.又高又瘦.黑长的手指在琴弓上熟练地上下移动.

    低沉的琴声穿透越來越深的夜幕.将众人眼里的忧伤和心中的苦闷汇聚于一起.随着夜风送走.正在呼喊的马贼们渐渐停止了呼喊.正在痛饮的马贼们缓缓放下了酒袋.大伙慢慢地围上前.慢慢地围着拉琴者坐成一个大圈子.每个人脸上.都涌起了几分虔诚.

    “呃.吼吼.吼吼.嗯.啊.哼.鞥……”拉琴者的嘴唇沒有动.却发出了一连串悠长而又古怪的音节.高高低低.仿佛穿越隧道的风.带着远古的呼吸与记忆.

    四周一下子变得安静起來.红星在火堆上“啪啪”跳动.几十颗巨大的流星从夜空中滑过.落向草原上的未知之处.引发几声野狼的长嚎.

    “嗷..呜呜..”

    “嗷..呜呜..”

    不高.却清晰无比.那头狼仿佛就在人的身边.但是你却看不见他的踪影.其嗥叫的声音抑扬顿挫.与拉琴者发出的声音隐隐想和.同样的孤独.同样的沧桑.

    张松龄感觉到自己的灵魂从躯壳里脱离了出來.缓缓地升到了半空.从高处向下望去.夜晚的草原安宁而又祥和.所有的硝烟都被夜风吹散.所有的血迹也都被青草掩埋.短短数息之间.高山就变成了平原.绿野就变成大漠.一处处孤零零的毡包变成了金碧辉煌的宫阙.一座座金碧辉煌的宫阙.眨眼后又变成了废墟.变成了瓦砾.变成了一粒粒尘沙.被风吹起來.迷住行路人的眼睛.

    一伙光着肩膀的汉子从远处走來.手里拎着石块.棍棒上挑着羽毛.他们在草原上追逐野鹿.猎杀狐狸.他们为生存而挣扎.为争夺几头牛和一匹马的归属权而互相厮杀.他们的背影渐渐跑远.代之的是一群穿着牛皮甲.挽着巨盾的士兵.随着一声凄厉的牛角号.投出的长矛遮天蔽日.

    遮天蔽日的长矛.很快又被遮天蔽日的羽箭所取代.牛皮甲变成了两档铠.巨盾变成了弯刀.当弯刀和两档铠被风吹散.铜钉夹棉铠和青铜火炮走上草原.随即.青铜火炮幻化成了步枪.日本鬼子的膏药旗遮天蔽日.

    那些挑着膏药旗的鬼子点燃帐篷.牵走牛羊.杀死女人、老人和小孩.乐此不疲.张松龄的灵魂瞬间又从半空中跌回体内.抓起一直放在身边的三八大盖儿.本能地就往起跳.他的身体却被赵天龙牢牢地抱住了.“快醒醒.醒醒.黑灯瞎火地别乱跑.你根本不认识路.”

    张松龄挣扎了几下沒能挣脱.茫然地张开眼睛.“怎么回事.赵大哥.我刚才怎么了..”

    “你睡魔症了.”赵天龙慢慢放开他.低声回应.“啸是用來给死者送行的.第一次听到的人.非常容易睡过去.”(注1)

    “呃.吼吼.吼吼.嗯.啊.哼.鞥……”马头琴声和吟唱声还在继续.调子仿佛一直沒有变过.又好像经历了千百种变化.坐在拉琴者周围的马贼们都半闭起了眼睛.身体随着琴声的旋律前后晃动.

    张松龄用手狠狠搓了把脸.让自己头脑保持清醒.“这是什么歌.真是奇怪.我一句都沒听懂.却好像被他给迷惑了一般.”

    “我们叫它‘啸’.那些词.也压根儿沒任何含义.”赵天龙咧了咧嘴.摇着头回答.“会唱的人很少.都是一代代传下來的.我曾经听我师父唱过.我师父是跟他师父学的.每打完一仗.他都会唱一次.专门用來给死者送行.”

    “原來是这样.”张松龄轻轻点头.再度竖起耳朵倾听周围的声音.却再也找不到刚才的狼嚎.

    那头野狼消失了.或者从來就沒出现过.只存在于他的幻想.可那头狼的嚎叫声却深深地留在了他的脑海当中.仿佛就是他记忆的一部分.孤独而又倔强.

    注1:啸.古代草原民族的歌吟方式.历史可上溯到春秋战国时期甚至更久.通常用于战后为勇士招魂.或者战前鼓舞士气.节庆时期.也有专人吟唱.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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